編者按:劉津宇,清華經管學院2012級博士生。畢業後将到對外經濟貿易大學金融學院任教。她說金融學研究的魅力不在于眼前的苟且,而是詩和遠方;她說隻當這五年是與自己的一場較量,深深感激自己可以花五年的時間,做好一件事。作為金融系當年唯一的一個從外校招收的直讀博士生,五年的時間裡,“清華”、“經管學院”、“科研”、“博士”,“發表論文”……劉津宇從這些關鍵字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博士故事。
博士教育的意義,并不是一個簡單粗暴地幫助熱血青年“圓夢”的過程,而是賦予充足的自由、補足必需的養料,讓每一個博士生在磨練和自我反省中認識并尊重自己。
——劉津宇

劉津宇
經管學院偉倫樓門口有一棵玉蘭花樹,每年花開到最飽滿最燦爛的時候我都去樹下拍一張照片,今年拍到第五張合影的時候,就到了博士畢業的季節。我回想起2012年秋天搬着16個打包行李箱來到這裡時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那時候“清華”、“經管學院”、“科研”、“博士”這幾個符号式的概念對我來說都非常陌生,而這五年給了我們充足的時間,小火慢炖,把這些關鍵字中都熬出了屬于我們自己的故事。
當初的願望實現了嗎?
必須承認的是,在我們這一群博士中,我來到這裡的初衷肯定是最俗氣的——多麼響亮的牌子!作為金融系當年唯一的一個從外校招收的直讀博士生,我對“清華經管”+“博士”頭銜的熱愛遠超過我對科研本身的熱愛。我懷着迷之自信、自豪、自我感覺良好來到這裡,感覺自己是一隻剛剛IPO的股票。而我的這種雄心壯志很快地被繁難的課程和史無前例的博士資格考試壓力消耗殆盡,最艱難的時候,甚至抄同學的課後練習題都看不懂人家寫的符号是什麼。而後随之而來的科研、出國交換、找工作……重重壓力和考驗中,最初天真的自信和自負心也經曆了滑鐵盧的連續跌停、低空徘徊、劇烈震蕩,并終于脫離低谷,緩慢爬升,而我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擁有了真正的自信和勇氣。
清華經管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麼?如果說對于本科生而言,學院如同長輩牽着你的手走,那麼對于博士生而言,學院更像是一個朋友,在身邊默默伴随着你走。回想起來,學院的培養潤物細無聲,是蘊含着一些不易察覺的思路和大邏輯的:一方面,高标準嚴要求、嚴格把關,大幅度提升博士資格考的淘汰率,保證一流的博士教育質量;另一方面,賦予學生充分的空間和選擇權,輔之以豐富的資源和寬闊的舞台,從而讓博士生們既有“仰望星空”的自由,又有“腳踏實地”的素養和實力。
我們班有經管學院的80個博士,當初懷着不同的憧憬和目标走到一起,而今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職業道路,這種選擇未必沿着原計劃的路線走,甚至與啟程時的初衷大為迥異:立志要做投行的同學一頭紮進了學術的海洋,一心要做研究的同學走上了創業的道路,誓要從政的同學最終卻選擇了銀行。大家的願望實現了嗎?最終會嗟歎嗎?最重要的是,經曆了這段旅程,我們最終具備了能夠去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事業與未來的能力。我相信這也是博士教育的意義,并不是一個簡單粗暴地幫助熱血青年“圓夢”的過程,而是賦予充足的自由、補足必需的養料、曝曬于烈日與暴雨之下,讓每一個博士生在磨練和自我反省中認識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并發自内心地尊重自己。
當我們談“科研”的時候,我們在談什麼?
我的父母都是上一個年代的大學教授,但他們卻常常問我,各種煎熬下的科研樂趣究竟在哪裡,我用心靈雞湯體作答,說金融學研究的魅力不在于眼前的苟且,而是詩和遠方。我父母對這種敷衍的解釋表示不屑,其實這主要緣于學科的思維差異性,他們都是學數學出身,對數據世界認識的維度、視角和立體感與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對于金融學專業的博士生來說,研究的本質并不是固囿于眼前紛繁的數字、模型和程序,而是透過現象窺及資本市場、企業和整個經濟體運行的規律和絕妙之處。這個世界是立體的、在多方博弈中動态變化的。而這“眼前的苟且”與“詩和遠方”的晉級和通關,恰恰是包括我在内的博士生們在整個博士階段最難兩個坎兒。
可以說,科研的初級階段,也就是“眼前的苟且”這一層次,貫穿了整個博士階段,甚至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數博士到現在也沒擺脫這個階段,邁入“詩和遠方”。這個必經的過程,就像走在大森林中,抱住一棵大樹,細細地理清每一片葉子和紋理,逐漸對于這些樹木爛熟于心,但見微知著、綜觀整個森林卻依然功力不足。這種修煉有時候很枯燥,包括數據的整理需要精益求精,犯一個小的錯誤就可能會把多米諾骨牌全部推倒重頭再來。好的研究需要反複的推敲、斟酌、自我懷疑和反思。其中自然多有驚喜,但依然困難重重。頭昏眼花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人生。
懷疑人生的時候我想起我小時候從5歲開始彈琴,老師讓我彈音階、哈農練指法、車爾尼599号/849号/299号三大厚本,我之所以對這些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這些譜子我日日練習,枯燥無聊。我想彈《梁祝》、《漁舟唱晚》、《理查德·克萊德曼名曲》。但老師聽過之後說你彈不出那個味道來。
曲子好聽就可以,要什麼味道?二十年後我才明白,如果沒有小時候近乎刻薄的基本功訓練,當我終于擁有可以灌注于曲目中的那些人生閱曆和胸中丘壑時,我又如何能夠酣暢淋漓地借助手指表達出來。
當年那個噙着眼淚、汗流浃背地重複指法練習的我,和今日掙紮在科研基本功訓練的我們是多麼相像,隻是那時候我太小,不懂什麼叫“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做科研确實需要一些情懷,它能支撐我們戰勝孤獨和壓力,并且始終堅信這段打磨、雕琢的修煉旅程是必需品,跨過這道坎,我們也能夠揮灑自如地做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文章,就像我小時候的鋼琴老師說的那樣,把曲子彈出味道來。
當然,情懷要恰到好處,不多不少,不肥不膩。看過一些“讀博的痛苦與艱辛”之類的命題,分析很深刻,曆數讀博的種種非人折磨和心靈摧殘。我對号入座,自怨自艾,午夜夢回,深恐自己也走在了“博士型抑郁”的路上。實際上我們有什麼資格委屈,世間萬事哪裡沒有難處?
何必多想?隻當這五年是與自己的一場較量,最終驚喜地重新認識了這個執着、勤勉的對手。深深感激自己可以花五年的時間,做好一件事。
博士五年,哪個階段最艱難?
我回想起2013年博二的時候,得知自己通過博士生資格考試的時刻,第一件反應就是迫不及待地把郵箱的簽名中從“Ph.D. Student”改成了“Ph.D. Candidate”。這是一種非常具有儀式感的宣誓,但後來的事實證明,真正的考驗從那時才剛剛開始。這場“脖子考”真正終結了我們十餘年來靠漂亮的成績單獲得自我滿足感的生活。眼前面對的是大把的時光,足足三四年有餘,很多博士也就是在這個階段的迷茫中失去了時間觀念。從這個舒适區裡掙紮走出來,一頭紮進嚴謹且苛刻的科研訓練中,讀大量論文、嚼爛數據、死磕掌握計量方法(對于理論研究的博士生則是反複推導模型),這才是博士生真正面對的第一次艱難蛻變。很多博士生的最大障礙,就是始終在這道門外面徘徊。而成功跨越這道關卡的我們,絕對值得為自己感到驕傲。
五年的時間其實很短,發表論文、開題、出國交換、找工作等都充滿了挑戰和變數,但相比之下,各個階段之間的“狀态切換”才真正是最艱難的考驗——這一切都倚賴于個人規劃和自我驅動,并能克服惰性與對陌生狀态的恐懼心理,戰勝疲勞和自我懷疑,最終開創出一片天地來。
我清楚地記得2014年我收到了博士階段的第一個論文錄用通知,是《南開管理評論》,我看到郵件之後起身走到走廊上給家裡打電話,絮絮叨叨地亂七八糟胡說了一通,然後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酷酷地說,有個小事兒其實也沒啥,就是我發了篇小論文……說到這一句我就突然開始哭起來。我從小就眼睛很硬不具備哭這個技能,我想當時我一定是内心底裡積攢了太多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迷茫和壓抑,終于找到了一個借口釋放出來。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才真正感受到自己是一個博士的。并且在這之後,我慢慢感覺到學術研究的世界在我眼前清晰起來。不過,毫不誇張地說,絕對有80%以上是因為我的運氣比較好,我有幾位非常優秀的合作老師引領我穿越這片迷霧。其實,這也正是清華經管學院的絕對優勢——豐富的Seminar、Workshop、各種形式的座談會,給博士生們創造了豐富的與一流學者交流的機會。尤其值得幸運的是,金融系給博士生們賦予了與教授們同樣的參與資格,我們得以通過預約系統與來訪的大咖們約談,介紹自己的研究,并尋找合作空間。
幾位合作老師的支持,是我博士階段最堅實的後盾和動力。他們非常耐心地容忍了我的幼稚問題和白癡錯誤,最重要的是,他們按照一個真正研究者的标準來要求我,并沒有因為我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學生而簡化我的任務、放松對我經濟學直覺的訓練,使我免于深陷數據處理的泥淖之中,而有意識地去嘗試摸索數據和現象背後的邏輯。

劉津宇
教職市場是個什麼樣的市場?
必須承認,目前國内的教職市場的确不能算是完全有效市場,但這絕對不是博士生們放棄科研道路的理由。從觀念、體制到具體流程,國内的高校在招聘應屆博士“青椒”的過程中,正在悄然發生許多令人驚喜的改變。比如,許多學校為國内博士安排了豐富的Brownbag Seminar作為正式或非正式的“Job Talk”;國内的博士正在逐步走向AFA/AEA的教職市場,國内的集中Job Fair也初具規模,獲得了認可。客觀地說,如果想要更加全面地打造經管博士生在教職市場上的競争力,那麼學院可以關注的一個方向是:為博士生們多提供一些授課的機會,哪怕是作為一些課程教授的助理參與講課,并輔之以學生的反饋意見,從而充分體現博士生的紮實知識和授課能力,填補本土博士在申請教職過程中“Teaching Statement”這一項目的不足。
經管學院的博士生走向教職崗位的比例正在上升——我找教職的過程中感受到了并肩作戰的強大力量。我相信,師弟師妹們在未來的教職旅途上,會更加順利,也更加歡快。關于經驗教訓,我對師弟師妹們的建議是,在職業選擇上,最好是畢業前的一年半左右(即直博生的博四下學期/普博生的博三下學期)做最終的規劃。低年級的博士生不需要太多糾結于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這些話題,而是應當着力于把基礎課程學好、打好功底、盡快展開科研并有規劃地完成畢業論文要求,在這個過程中增加閱曆并慢慢形成自己對職業方向的認識,直到最後敲定求職方向,進行實習或準備Job market paper為找教職做足準備。許多低年級的師弟師妹們過早地在業界和學術界的選擇中兜兜轉轉,反而容易迷失方向而自亂陣腳。當然,如果職業生涯規劃太晚、到了最後一年才做決定,則容易因準備不足而錯失很多機會,也絕非上策。
以我自身的經曆來說,2016年秋天,在上學術Job Market前深知其中的艱難,我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的。但這場經曆卻讓我感到意料之外的愉悅,我的導師、幾位推薦人和系裡的支持,讓我的心中常懷感激和溫暖,他們幫我練習job talk、反複讨論修改論文、提供面試和職業規劃建議,我在他們的扶助和鼓勵之下鬥志昂揚地走完了這段“身在苦中不知苦”的曆程。在我确定最後的工作選擇之前,我曾經在九所高校做過論文報告、并在FMA和AFA兩個國際的教職市場參加了超過十場面試,除此之外,我也有針對性地參加了許多國際國内的學術會議。在這個過程中,我驚訝地發現自己非常期待這種面對觀衆講述和傾聽的感覺,這種學術交流和碰撞激動人心,甚至可以完全抵消掉我奔波的疲憊煩躁。讓我牽腸挂肚又愛又恨的科研“小惡魔”,在我眼前慢慢地變得可愛起來。雖然我一路磕磕絆絆還遠未能摸得到Paper“女神”的衣裙,但我終于确信自己選擇的職業沒有錯。
你是個女博士?
我每次看到女權運動的帖子都多讀幾遍,覺得大快人心,但女博士跟女權倒并沒有直接的關系,也無須冠以這麼高的帽子。我隻是想對小師妹們說一句話:不要給自己貼上“女博士”的标簽。讀博士是給我們一個五年的契機重新認識自己、跳出父母和社會所框定的角色,而不是讓女孩子們跳進另外一個“社會共識”的“女博士”人物設定的坑裡去。
我去聽過很多大人物的講座,演講人難免被問到博士階段的規劃問題,成功人士侃侃而談、條分縷析,但最後猝不及防地話鋒一轉,“我剛才所有建議都是針對男博士的。對于女博士,我的建議隻有一句:早點嫁人。嗯對,别的沒用,終身大事要緊。”這樣實在又誠懇的建議常常會收獲滿堂微笑和掌聲,我也并不能武斷這種觀點是對是錯,畢竟它一定程度上也符合職業市場和家庭結構的現實,但我單純地幻想過如果站在演講台上的那個人是我,我會說,姑娘們,每個人對于幸福的定義不同,适時應當閉上耳朵,希望女博士們更有自信一點,也更潇灑一點,記住自己一路拼到今天是多麼的不易,而這種努力是為了不屈從于“現實”的羁絆,認真地生活、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來。“非标”的人生,其實也不錯。
女博士我熬到四點半,照着鏡子出神地觀察自己的黑眼圈,覺得自己超級像大熊貓。我于是打開大熊貓咔嚓咔嚓啃竹子的視頻,看着看着就餓了。我突然想了一下,記憶最深的美味是什麼?對我來說,是博一的時候,深夜11點半下了計量習題課排隊買到的小橋燒烤;是得知自己的文章獲獎的消息時,一口氣咕咚灌到肚子裡的一整桶可樂;是在甯德暑期實踐的時候,饑腸辘辘地行走在鄉村土路上從書包角落摸出來的火腿腸;是在AFA參加完了所有的教職面試,頂着芝加哥零下十幾度的冰天雪地吃到的日本拉面。那些東西真的太美味了,好吃到要哭了,直到今天都不能忘記那種幸福的感覺。五年的博士時光那麼長,卻好像嗖地一下就過去了,我相信每一個博士生的記憶深處都留存着那麼一些無可替代的美味,時常想起,總能悄悄喚醒我們内心夢想的小火苗,帶我們穿梭回到某年某月那個執着、莽撞、勇敢而不懼困難的自己。所以不論是将畢業的我們,還是已經或即将踏入經管的師弟師妹們,咱們就幹了這碗深夜雞湯,給自己加把勁。隻願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供稿:教學辦責編:喬蓉)